要知道,先秦简牍是写在一公分宽窄的竹简木牍之上,它的那种书写技巧是传统真正的骨法用笔。王羲之的幸运在于当时纸张开始流行,他得以把上千年书写技巧的遗产挥洒在一个自由无碍的平面空间之上,而不再局限于一个逼仄的竹简木牍之上,他把这些古代遗传下来的高超技法放大,这是王羲之的幸运,而不是王羲之的创造。在我看来,中国书法史上的大创造,在王羲之之前已经基本完成了,先民们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无到有所创造出来的这套庞大的字符体系,以及在接下来的书写实践中不断产生的各种书体的演进,这才是中国书法的大创造。
但是,对这些命题的重新审视与观照,是过去的中国书法史的书写中所没有的。从甲骨到两周金文再到战国的简牍帛书,兵器、陶器的戳记、玺印,各种材质、书体的演进,不同地域性、时代性所呈现出的个性样貌,今天都可以来具体进行讨论。这一点,汉、唐做不到,宋、元、明一直到清中叶也不可能做到。只是从晚清、民国直到今天才逐渐地实现了。这不是说我们眼界有多高,是一辈辈的古文字学家、古文献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等不同领域的学人们将智慧共同贡献出来,我们今天才有可能对中国书法有更为深入的了解,对中国书法史上许多根本的问题得以具体切实地加以研究和讨论。
王羲之大报帖以王羲之为代表的笔墨传统,其最为擅场的是如陆放翁所言的“矮纸斜行闲作草”,是尺牍,是性情。与之并行并长期被遮蔽的契刻传统,是金石,是摩崖是格局,是气象。他们共同构成了我们的书法传统。若要论格局,论瑰伟,论气象,论宏阔,帖学传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跟四山摩崖、泰山经石硲的僧安道一,天柱山、云峰山、玲珑山的郑道昭刻石相比的。碑学以来的书法美学就是在这里对帖学末流的委靡,起到了起衰振颓的药救。安道一的摩崖刻石,差不多是从公元年开始,距王羲之的时代相距只有一百年。而在这一百年间,从尺牍变成了像“大空王佛”如此巨大体量的字径,点画的最宽处我印象中有60公分。二者其实是各有传承,并行不悖的两大脉络。只不过长期以来,所谓正统书法史的叙述把契刻的传统真实隐去了。今天我们幸运的是,还有面向世界敞开的一个维度,就是世界艺术史的维度,如何更好地理解山东境内的北朝至隋的佛教摩崖石刻,这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50、60年代以来在美国兴起的大地艺术。罗伯特·史密森螺旋形防波堤下面我给大家放一些大地艺术的图片。这是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Smithson)做的“螺旋形防波堤”。他在平静的海面上建造了这样一个螺旋型的巨大的景观,任海水潮汐周而复始的冲刷。他在对我们信奉的艺术永恒性的问题提出质疑,人类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是几千年,而地球诞生于45亿年前。以宇宙的长度来衡量,人类文明这几千年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的一瞬。罗伯特·史密森的作品提醒我们,今天信奉为永恒的事物,在时间和历史潮水的冲刷下,可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乌戈·罗迪纳利物浦之山我们再往下看,这是瑞士艺术家乌戈·罗迪纳(UgoRondinone)在英国泰特利物浦美术馆展出的作品《利物浦之山》。这件作品如果缩小的话是非常可爱的,像彩虹糖一样,但是你要走到它的跟前,会发现最底下的一块岩石就有三四米高。我刚到泰特利物浦美术馆看到这件作品时,一下就被震撼到了。英国的天气往往是阴郁的,这件作品采用的是天然岩石,然后涂上荧光色。在那样一个灰蒙蒙的深沉背景中,忽然有了这样一抹亮色,真的很提振人心。这件作品从远处看上去非常亮眼,非常和谐,但是走到它跟前又变得非常震撼。我想艺术家可能也是从英国史前巨石阵得到的灵感。因此,体量或者尺度(scale)是衡量当代艺术从书斋走向公共空间的重要指标,书法同样如此。从书房到美术馆博物馆,再到立于天地山川之间的摩崖刻石,从美术馆公共空间到布满街头的涂鸦艺术,这些都是源于“书写”。我们应该怎样来重新审视这些人类的创造活动,是书法在未来发展中的一种新的际遇。基斯·哈林两年前,《库艺术》与我做过一个访谈,我曾说过:如果年轻20岁,我可能就成为一个涂鸦艺术家了。今天有些书法家,拿着墩布头在那里写大字,一个井上有一就远远地把他们挡在下面了。要是真有魄力的话,就像涂鸦艺术家一样,去创造一个新的城市文化(urbanculture)。像基斯·哈林30多岁就去世了,他只用10年时间就创造一个伟大的奇迹。要知道他有时出国做展览,一张作品也不带,就是在现场画,他可以从这条街画到那条街,从一栋楼的这边画到那边,画满整栋楼,这就是他的展览现场。年,我到法国做艺术考察,那些著名的美术馆、博物馆当然非常棒,但最令我心灵震撼的是卡地亚当代艺术中心做的一个涂鸦艺术展,那才是最前沿,最顶尖的当代艺术展览。所以我说我们的眼界已经被层层遮蔽掉了,如果能够把眼界打开,我们的行动力和创造力可能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那将会是无限的。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被包裹的德国国会大厦这是著名的大地艺术家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作品,以包裹而著称。他认为现代商品被包装贴上品牌标签后,其实质性内容就会被消解,正如现在很多的点心礼盒,包装华丽,内容可怜。他可以包裹一条海岸线,包裹整个巴黎凯旋门,包裹德国科隆大教堂,包裹德国议会大厦,这个艺术家的协调能力和组织能力可想而知。完成这种包裹作品要封闭一个大型建筑景观甚至一条街道,需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精力和人力、物力。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被环绕的岛屿这件作品叫《被环绕的岛屿》,是位于迈阿密的一个海岛,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把岛的外围边缘用粉色尼龙布进行包裹,从空中俯瞰就像一朵在海面上盛开的巨大的粉色花朵,岛上的绿色就是花芯。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峡谷垂帘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包裹新桥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门这是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作品《峡谷垂帘》,是用橙*色的尼龙布垂挂在美国科罗拉多两个峡谷之间。这是当时包裹巴黎塞纳河上著名的新桥。这件作品《门》是在纽约中央公园,让我们联想到日本的一种独特寺庙景观,叫作“鸟居”,是日本寺庙入口的牌坊,两端微微翘起,很漂亮的一种建筑。踏入鸟居就意味着进入神域。这可能也是艺术家创作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
迈克尔·黑泽尔DoubleNegative东非大裂谷这件作品是在大地上挖出一条巨大的壕沟。这让我想起曾在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展出的一件作品,艺术家在水泥地上花费很大功夫做出一条巨大的裂痕,开展后观众进来一看,感觉不但布展还没有完成,怎么连地面上的裂缝还没修呢?!其实这就是作品。
迈克尔·黑泽尔城市迈克尔·黑泽尔LevitatedMass
我记得小时候,东北开春之前土地收缩,地面上有很多很深的裂缝,我们弹玻璃球,一不小心掉进去,就看不见了。这种经验可能很多人都有过,但大家都熟视无睹,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人把这种经验提炼出来,并给予它一个名目。而艺术家所做的,就是把世界上的一些真理性的存在拈出来,点亮我们平素熟视无睹的眼光,激活我们麻木不仁的知觉,这就是创造。看上去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点心思,但这种专注的深入程度是常人所不具备的。其实艺术家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经验就是我们的经验。正如一个优秀的文学家,可以把人们想要表达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么一种情愫,用恰如其分的语言概括表述出来。可能是一个词,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眼,这就是“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心眼去审视,做的再多也是盲目。自认为是在做艺术,可能只不过是在重复庸常,我想这就是好的艺术家跟平常人之间的区别。经石峪刻石铁山磨崖这是泰山的经石峪,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大家可以看看我转发过的赖非先生的文章,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研究安道一的摩崖刻石,只是他没有像我今天这样在世界艺术史的参照背景下来展开叙述。但是赖非先生对四山摩崖刻石的研究工作,是我们今天立论的基础。经石峪是放置于天地山川之间的,可以说,它就是大地艺术。美术馆承载不下,书斋里更是承载不下。那么,今天我们应该怎样去审视它?参照尺度一变化,我们就可以获得新的认知。处在今天这样一个面向世界,面向传统,面向未来的非常开阔的时空背景之中,我们审视问题的眼光也应该相应地打开。这一点非常关键。铁山大集经岗山入楞伽经大地艺术兴起,既受人类从远古以来在大地上留下遗迹的启发,同时又是一种觉醒,带给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审视大地艺术是要超越庸常的人类视角而作一种鸟瞰的,西方人所谓的上帝的视角。从飞机的舷窗向下看,山川形胜是造物主的大手笔,而城市道路,阡陌交通,以至穡稼陇亩……是人类世世代代生息活动留在大地上的创造。山东境内的佛教摩崖石刻无异是人类在大地上留下的一笔精神内蕴丰富的大创造,我想称之为大地艺术应该是可以的吧。谢谢在摩崖石刻的搜寻、考察、研究上倾注心血的前辈同道们!谢谢在座的各位同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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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Yanhu
年3月生,祖籍吉林磐石。年考入吉林大学物理系,年至年在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任资料员,兼攻读中国古文字学。年入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攻读埃及学,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书法篆刻先后师从罗继祖先生、周昔非先生、王镛先生。书法、篆刻以中国古文字为根基兼融现代造型原理,呈现出鲜明独特的个人风格。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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